那个初秋的早晨,清爽明媚,有浅金色的阳光和悠远的天空。小雅拎着一只皮箱,来向我告别。她垂着眼睛,脸色苍白,乌黑的长发滑下来,遮蔽了她的半边脸颊。她伸手把头发捋在耳后。小雅的手指细长白皙,中指套一个细细的金指环,她全身就这么一件装饰,已经是画龙点睛。即使在最颓废的时候,她也还是优雅的。优雅是要有底子的:不但要秀外慧中,还要有优越的家境做后盾,才能造就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从容和大气。小雅偏生就占全了万种风情。她有着周围的女孩子难以望其项背的精致和美丽。
我说:“就这么走了?”她点点头。小政的名字在我的嘴边萦绕数次,终于还是没有吐出来。
然而,送走小雅之后的那个晚上,我只觉得心里空洞洞的,仿佛很想说点什么,然而却最终放弃了找个人聊聊的念头。照例,我在MSN上挂着,状态是离开。这并没有骗人,虽然我坐在电脑前面,然而却心思涣散,完全不能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情。
通常,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搅我,但还是会有例外。比如经常以和我斗嘴为乐的邱草萍,就是一个。她打了一个闪频过来:“干吗呢?天干勿躁,小心火烛。”见我没有反应,她仍然穷追不舍:“恋爱了?相思呢?”我并不讨厌邱草萍,相反很多时候对于她犀利的言辞很是赞赏。邱草萍敏感、敏锐,并且具有相当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。我认识邱草萍纯属偶然。作为一个业余写手,偶尔我会响应一下编辑们的征稿。邱草萍有一天读了我的文字,兴致勃勃地前来约稿。在她看来,因为不靠着那点稿费糊口,因此我的文字没有过多的矫情,而且也不用和她讨价还价。
我说:“和你一样,我对所谓伟大而琐碎的爱情,也完全失望。”这句话其实是我照抄她的原版。当初她和我谈到爱情的时候便如是说过。她扔过来一个讽刺的笑脸:“切。我不记得了。我保持高贵的沉默。”爱情是邱草萍的软肋。她每每堕入情网,总是会遍体鳞伤。邱草萍曾经给我看过邱妙津的一段话,基本上算是概括了她的爱情观:
“从前,我相信每个男人一生中在深处都会有一个关于女人的‘原型’,他最爱的就是那个像他‘原型’的女人。虽然我是个女人,但是我深处的‘原型’也是关于女人。一个‘原型’的女人,如高峰冰寒地冻濒死之际升起最美的幻觉般,潜进我的现实又逸出。我相信这就是人生绝美的‘原型’,如此相信四年。花去全部对生命最勇敢也最诚实的大学时代,只相信这件事。”
我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。我不记得大学四年,我究竟相信过什么,至少我没有相信过爱情。
倘若说我在这个世界上爱过什么人,那就只能是小雅。小雅是玫瑰,我是她的叶子和刺。都说孪生子长得像,我和小雅偏就不像。她远比我美丽,像晨曦的露珠一样光彩夺目。上帝赋予人类生命,轻轻一点拨,便是千变万化。小雅美而慧,按照造物主的平衡原理,注定一生坎坷。我从生下来就学会很好地保护自己,永远保持清醒头脑。也许,上辈子就是欠了她的,或者是那个爱她的人,做不了她的爱人,跟着她投了胎,和她做了姐妹。她喜欢精致,我喜欢简单。她敏感易伤,我无欲则刚。即使从来所有的注目都是她的,我也还是没法妒嫉她一分。我从来认为简单是一种赐福。我看得见小雅人前的光彩,也看得见她人后的脆弱。
看见小政的霎那,我已经知道小雅在劫难逃。小雅说,她爱上小政,是在雍和宫。那时候,她站在欢喜佛面前,端详的却是佛旁边的挂画。那是用无数的丝缎堆成的如来。小政站在她的身后,她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,带着轻微的触痒。他不自觉地拉住了她的手,佛祖依然拈花微笑,仿佛默许这一段出世的情缘。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,手指和她的一样细长。他曾经仔细端详过她的手:“你的手真好看。”他把自己的左手掌摊开,手心里一颗黑点,那是小时候铅笔刺穿手掌留下的。她看看自己的左手,几乎在相同的位置,也有那样的黑点,也是小时候铅笔刺的。两个人相视而笑,可是她心里面有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。她想起林夕的《流年》:“有生之年/狭路相逢/终不能幸免/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。”小雅说,她明白他为什么会爱她,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爱上他。是的,是他先动了心,可是她虽然知道这盘棋从开始就是已定的败局,还是陪他下。这个陪字如同舍命,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一个并不坚决的同盟。注定,他会出卖她。起初没有逃,最后肯定会被逼到墙角。从绝望中衍生出来的爱情,注定是残酷、封闭、错乱而折磨的。
因此,当邱草萍和我讲述爱情的悲欢离合之时,我其实已经百毒不侵,冷静犀利,这点着实令她吃惊。后来,邱草萍也有难过的时候,但是她更懒得和我说,因为害怕我的犀利剥除她最后一点幻想。偶尔软弱,她总不愿意展现:“我那点破事,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她的软弱,也还是爱情。我的软肋,却是小雅,因为我时时刻刻地总是担心她受伤。只是,我们都已经失去倾诉的愿望。
邱草萍告诉我,她有个做出版经纪人的朋友看了我的文章,准备约我写一篇爱情小说。“小说?”我发了一个疑问的表情给她:“我充其量也就写写散文,小说,具体地说爱情小说,其实和我无缘。”邱草萍不置可否,但是也并不穷追不舍:“嗯,这样吧,明天下午我们在中环广场的那个小咖啡馆见,记得把我借给你的《鳄鱼手记》带上。”
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了她。《鳄鱼手记》是邱妙津的代表作。邱妙津是个拉拉,因为不能逃脱爱情而最终选择了不归路。我一直不大看得懂邱妙津所描写的那些令人生死相许的强烈感情。但是,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她的文字。我坐在中环广场的咖啡店等邱草萍的时候,顺手又翻了翻她的文字。邱妙津如是说:水伶继续在我心中,像一座水滴的钟摆,从记忆深谷的跫音,荡到现实杂遝的敲击声,再荡进马耶幻境,万籁俱寂……她的感受真切。因为她至死也是爱着那个女人的。文字一旦有了爱的浸染,立刻就熠熠生辉。
邱妙津死得早,我不知道她用一把匕首插进胸膛的时候需要怎样的勇气。但是她文字里的丰富几乎把我全部的信心榨干。才华横溢其实是一种折磨,和女人的美貌一样经不起岁月的消磨。我的人生太平常,我的性取向正常,没有跌宕起伏的感情折磨。我的想象力荒废贫瘠。这注定我只能是个文字的观望者。文人才尽,还可以说江南柳老,沈园花落。犹然带着点可以炫耀的资本。我偏偏连一叶知秋的敏感都没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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