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《爱情故事》里,亦舒曾与好友相聚,朋友问她何时再炮制一则俊男靓女爱情故事,布景豪华,衣着瑰丽。
那时亦舒已至中年,闻言沉默。
写了半生爱情故事,她希望读者能减少憧憬,关注爱情之外,生活里的其他事宜。
她想起从前常写的旖旎语句,诸如“懿姿一亮相,真正目如寒星,肤若凝脂,衬着一件宝蓝丝绒长裙,同项圈上的大颗麦花蓝宝石相辉映……”
亦舒心内暗叹:
“你不觉得好笑?我现在觉得。”
后亦舒时代
翻拍亦舒,似乎是近几年影视界的热潮。
上周,《流金岁月》完结,蒋南孙与王永正终成眷属,创立新公司,朱锁锁带着女儿北上闯荡,故事落幕。
《流金岁月》改编自亦舒原作,讲的是两个家世与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,共同成长,从青涩逐渐蜕变成熟,成为患难与共的多年好友。
刘诗诗气质温婉,倪妮美艳动人,看过原著的书粉们却觉得:全然不是亦舒女郎那个味儿。
一个有趣的现象:无论评价如何,只要亦舒的书改编成影视剧,永远不缺乏关注。
2017年,电视剧《我的前半生》上映,豆瓣评分勉强及格,女主角罗子君穿红戴绿,与原著截然不同,集合了出轨、第三者、主妇成长等元素,收视率却创下同类型都市剧纪录。
眼见《前半生》先火了,《喜宝》和《流金岁月》等亦舒名作也被搬到荧幕上,《喜宝》的豆瓣评分最低只有3.5,《流金岁月》打分最高,也仅6.7。
《喜宝》中,勖存姿的爱来得迅速而古怪,喜宝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亿万遗产;《流金岁月》中,最像亦舒女郎的只有“南孙小姨”袁泉。
几次翻拍得到了相似评价:失去亦舒风骨。
翻拍亦舒不容易,或许是影视界的共识。
同样是高产的言情作家,和琼瑶接连推出《还珠格格》《情深深雨濛濛》等经典影视作品不同,亦舒一生写了两百多本小说,被翻拍的却寥寥无几。
1985年,导演杨凡翻拍亦舒作品《玫瑰的故事》。
这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,杨凡又是文艺片导演翘楚,后来导过《美少年之恋》《游园惊梦》等经典,男主角是未满30岁的周润发,女主角玫瑰乃亦舒钦定,21岁的张曼玉。
任谁来看,这也该是部影史留名的佳作。
上映前,杨凡请亦舒和蔡澜优先观赏,黑暗的试片间里,杨凡听闻亦舒哭了,还暗暗窃喜,猜她是过于感动而流泪。
蔡澜哂笑:(亦舒)是为了你把小说改得体无完肤而哭。
后来,亦舒又把《流金岁月》的影视版权也卖给了杨凡,朱锁锁蒋南孙这对姐妹花由钟楚红张曼玉扮演,书粉依然不买账。
倘若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无法还原亦舒作品的气质,近半个世纪过去,时代、文化与背景全然不同的内地更难做到了。
亦舒的语言特色是用语简洁,用词或华丽或飘逸,还有强烈的女性意识,强调女人要注重事业,自爱自立。
“做人最要紧的,是姿态要好看。”
“要生活得漂亮,需要付出极大忍耐,一不抱怨,二不解释,绝对是个人才。”
这类语句单独拎出来会被视作“金句”,但在影视剧里,难以还原小说的氛围。
距离亦舒走红已经过去50年了。
在996盛行的时代,职业女性们的话题早已从“该不该独立”变成“工作压力太大如何疏解”,亦舒小说中强调的“姿态好看“,反倒成了对女性的束缚。
想看真正的亦舒故事,还得回到六七十年代的香港。
亦舒姓倪,是作家倪匡的亲妹妹,兄妹二人一度与金庸老爷子齐名,被称作“香港文坛三大奇迹”。
亦舒的祖籍虽是浙江宁波,5岁就随家人迁徙到香港,倪匡曾说过:亦舒在香港长大,她的小说,和香港人的脉搏频率相同。
亦舒故事的气质,脱离不开香港的城市气质。
早年间,亦舒做过记者,在《明报》写过专栏、还从事过酒店主管、电影杂志编辑、公关主任、政府新闻官,先后又有过三段著名恋情,让她有着敏锐的觉察力。
第一篇小说面世,亦舒才16岁,某天,她突然告诉倪匡:
“二哥,我写了一篇小说。”
人生中的第一篇小说,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写。
年龄虽小,在六七十年代的香港,亦舒文风灵气逼人,很快,有报纸争抢着要刊登她的小说,有人甚至找到哥哥倪匡这里:
请代向亦舒说我们想刊登她的小说,条件只管提出。
倪匡当时不明白,妹妹的爱情小说为什么如此受欢迎,直到16年后,倪匡才第一次认真看完亦舒写的《玫瑰的故事》。
翻开这本书时夜色降至,再合上却已次日凌晨。同样是作家,倪匡自问:
何以小说可以写到如此精彩的地步?在我的作品中,能使读者有这样精彩的感觉吗?
亦舒的哥哥倪匡
《玫瑰的故事》里,美貌少女黄玫瑰自幼身边追求者众,面貌娇嫩,生于富贵之家,父母老来得女,让她受尽宠爱。
故事分别从玫瑰一生遇到的几个男人的视角展开,主角始终是黄玫瑰一人。从他人视角,呈现了玫瑰的魅力和她的成长。
玫瑰引人瞩目,嫂子苏更生才更像亦舒欣赏的女性,独立自主,行事果断。
当苏更生有过婚史被丈夫发现时,丈夫自认大度,即使知道你结过婚我也可以原谅你。
苏更生掷地有声地反驳他:
我有什么事要你原谅的?每个人都有过去,过去也是我的一部分……女朋友不是处女身,要经过你伟大的谅解才能继续做人,女朋友结过婚,也得让你开庭审判过,你以为你是谁?
上世纪七八十年代,亦舒借角色宣扬的感情态度,让多少女性拍手称赞。
这时的香港经济高速发展,城市繁华,被看作遍地黄金。七十年代初,香港实行九年制免费强迫教育,越来越多的女性接受教育,进入职场,并成为公司的中流砥柱。
亦舒故事中的生活与爱情观被这些新新独立女性认可。
小说《城市故事》里,亦舒强调:“人为感情烦恼永远是不值得原谅的。”
《她比烟花寂寞》中,女记者徐佐子对爱情不那么憧憬,“对配偶抱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……我的终身早已托给我自己。”
在这个时期的香港,爱情与婚姻依然贯穿于女人的生活,但不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,她们能负担自己的生活,不再依附男性,对婚姻和伴侣有了自己的看法。
多情亦薄情
亦舒曾在杂文里称自己是个“寂寞专家”:
“我十五岁开始便觉得寂寞,读书寂寞,考试寂寞,与父母住在一起寂寞,搬出去一个人更寂寞,有男朋友寂寞,找不到伴寂寞……太阳底下是炎热的寂寞,月亮底下是黯然的寂寞。”
敏感脆弱是女作家的通病,也是天赋。但亦舒的个性,又不能仅仅用感性二字概括。
她多情亦薄情,骨子里透着一股狠。
15岁出版第一本小说集后,和她的才华同样出名的,是她的坏脾气。出版社资深些的编辑总会提醒新人,切勿催稿:“你们不要得罪亦小姐,她未够年龄,杀人不用偿命的。”
中学毕业后,她不再念书,去《明报》做娱记,遇见了才子蔡浩泉。
蔡浩泉是出版社主编,文章、插画样样在行。他对亦舒越冷淡,亦舒越为他痴狂。
父母反对二人结婚,亦舒便以自杀相威胁。两人在尖沙咀摆了一桌酒席,草草办了婚宴。隔年亦舒生下儿子,取名为蔡边村,那年她才19岁。
婚后,亦舒爱消费,吃穿用度都极为讲究,蔡浩泉是普通文人,夫妻常常为钱争吵。亦舒果断提出离婚,2岁的儿子归蔡浩泉抚养。
她总是这样,堕入情网时炽烈而疯狂,离开时也能利落抽身,果决到近乎无情。
离婚后没多久,亦舒在TVB结交了郑佩佩。
那时,郑佩佩和男友岳华都是当红演员,三人常结伴出游。一来二去,亦舒对闺蜜的男友动了心。
后来郑佩佩回忆起这件事,语气颇为揶揄:“亦舒很有心机,每次回家都借口说自己有夜盲症,非要岳华送她上楼。”
1971年,亦舒和岳华结婚。亦舒写文章称赞岳华“有一张好人的脸,好人的性格,不要说是电影界罕见的例子,也是这世界上罕见的例子。”
然而,在如此温和宽容的爱人面前,亦舒仍保持着她多疑、暴躁的本性。
有次,她在报纸上看到岳华和郑佩佩的往事,怒急攻心,把岳华的西装剪成布条。罢了,又插了一把刀,在岳华睡的那张床的胸口位置。
岳华吓坏了,多年后在综艺《志云饭局》聊起此事,仍困惑不已:“她是否爱我,我不太清楚,她的性格……比较特别,是个颇特别的女仔。”
让两人彻底分崩离析的是郑佩佩的一封信。在海外闪婚后,郑佩佩过得并不好,她写信向岳华诉苦,亦舒看到后大怒,将信公开发表在报纸上。
这一次,岳华再也无法忍受。亦舒伤害了别人的家庭,触碰到了他的底线。他主动提出离婚,亦舒曾跪地求他原谅,但他没有答应。
27岁,离了两次婚的亦舒远赴英国留学。
感情的伤痛没有影响她写书的速度。她依旧稳定而高产,施施然把日子安排得井然有序。
《喜宝》里那句经典台词,大抵是她心境的真实写照:
“我要有很多很多爱,如果没有爱,那就要很多很多钱,如果两件都没有,有健康也是好的。”
直到四十多岁,亦舒才通过相亲,认识了一个姓梁的港大教授。两人婚后定居加拿大,亦舒老来得女,每日五点起床写作,只为白天能伴小女儿读书。
但她与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儿子蔡边村,却三十多年都未曾得到母亲的垂怜。
蔡边村
蔡边村44岁时拍了一部纪录片《母亲节》,记录他去寻找母亲的全过程。
亦舒始终对他避而不见,只在微博上贴出一段自己过往短篇《妈》里的对话,回应舆论的关注:
“小宝,相信我,我是爱你的。我怀你的时候是那么年轻,甚至我亲生的母亲叫我去打胎,我不肯,我掩着肚子痛哭,我要你生下来。”
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贴出来,“你父亲已经浪费了她的前半生,现在你又要去浪费她的后半生?”
人们常说,台湾有琼瑶,香港有亦舒。
两大言情鼻祖,风格却迥然不同。
琼瑶热衷于编织玫瑰色的梦,俊男靓女痴缠半生,恋爱大过天。
《梅花三弄之梅花烙》剧照
亦舒却反其道而行之。她告诉女孩们,爱情绚烂,却只是瞬间花火,工作和金钱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。
她爱写都市职场大女人,她笔下的女性角色,大多身世悲惨,成长坎坷,但是有野心有欲望,有学历有教养,拥有男人也比不上的魄力和胆识。
公号“黄小姐与蓝小姐”曾总结了亦舒女郎们的共同点:
巴掌脸,长卷发,身段高挑纤细,永远胖不起来,让人看了一眼就如痴如醉;
上班穿白衬衫,深色套装和巴利的鞋子,下班换上卡其裤和平底球鞋;
夏天一身白色的细麻或真丝衣裳,冬天开司米披肩和裘皮大衣,一定要天然衣料,越难打理越好,除了黑白灰,穿别的颜色都叫“罪大恶极没有品味”;
住的公寓要靠山面海有大露台,家是一色全白的,屋里永远有大蓬大蓬的白色香花,铃兰、茉莉或栀子,明亮地盛开。
这套亦舒式的精致生活美学,在上世纪80年代,一度成了年轻女孩们的理想生活范本。亦舒本人亦被尊称为“师太”。
除了教读者们分辨有品质的生活,她也教她们追求独立。
她强调工作的重要性;
“无论如何要有职业,一个女子要先凭双手争取生活,才有资格追求快乐、幸福和理想。”
她冷静地剖析婚姻;
“结婚与恋爱毫无关系,人们老以为恋爱成熟后便自然而然的结婚,却不知结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,而爱情完全是另外一回事。”
她教女孩们脱离感情的泥淖,漂亮转身,一生都在强调体面和争气。
“真正的爱情叫人欢愉,如果你觉得痛苦,一定是出了错,需及时结束,重头再来。”
“无论怎么样,一个人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,越是没有人爱,越要爱自己。”
有书评言,表面上她在写言情,实际上是借着爱情的幌子,写女性该如何在这冷酷的社会、无常的人生中生存。
不过,时隔三四十年再看亦舒的小说,会发现师太也有自己的局限。
她习惯把人分三六九等,女白领就是气质品味脱俗,学识教养一流,而家庭主妇则胸无大志,就像《我的前半生》中前期的子君和唐晶;
无论小说开篇是多么英姿飒爽的大女人,到了结尾,只有遇见“家明”式的男人,才算人生圆满;
而某些时候,过分强调姿态好看,也是女性给自己强加的又一道紧箍咒。
时代在变化,996和007的工作强度让人没有精致生活的力气,沸腾多年的房价也让半山腰的单身公寓成了幻想,大部分女孩一辈子都未必能遇见一个“家明”。
但那又如何呢?
女白领不比家庭主妇显得高级,家庭和婚姻也不再是女性唯一的出路。
女孩们不妨活得更自在点。
想哭就哭,想笑就笑,为爱情横冲直撞也头破血流,拥有叱咤职场的权利,也有享受主妇生活的自由。
不必非要富有、精致、事业有成。没那么矜持和体面,才是热气腾腾的真实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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